宋词是我国民俗的重要文献之一。近年来,将宋词引入文化学、民俗学的视野,已日渐增多。黄杰同志的这本《宋词与民俗》,则是从民俗学的观点和角度,重新审视宋词价值的一部系统性著作。
词由于其本身特点,较之诗文更能适应民俗、容纳民俗和善于表现民俗。2万多首宋词中,与当时民俗直接间接有关的,占有很大比重。然而过去不论研究宋词或研究民俗,对这一点都缺少应有的关注。两宋词中涉及南北社会的大量民俗现象,未能予以重点开发和广泛运用。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失。现在这方面的工作已有所开展,宋词在文化学、民俗学上的价值,将会得到更多的认同。
民俗是约定俗成、世代积累、长久稳定的,往往超越历史阶段而存在。古老的民俗有些一直延续至今,与现代生活相融合而不失其历史光泽。宋词中所展现的两宋民俗,并不是深埋于岩层之下的化石。相反,在现实生活中几乎随处可以发现它们的遗存。民俗总是与人民生活形影相随,结伴而行。后代的人们对于前代的民俗,也总是怀有兴趣,感到亲切和易于理解的。问题是要对延续至今的这些古代民俗给予现代诠释,除了追本溯源,还要证明其历久不衰、与时变易的内在原因。黄杰此书就在这方面做了不少有益的努力。
两宋历时三个多世纪。北宋定都开封,南宋定都杭州,地跨中国的南北疆域。民俗有举国的同一性,也有地域的差异性。以开封为代表的中州民俗,以杭州为代表的江南民俗,与前此以关中为代表的汉唐民俗,固有其世代相继的历史传承,但也呈现出随着社会文化变迁所带来的若干新的风貌。有的民俗逐渐褪色淡出,有些民俗则新近生成、日趋流行,这样的例子在汉唐至宋的民俗演变中并不少见。总的说来,在宋代,中州民俗和江南民俗上升至主流地位,而且从宫廷到民间,从都市到乡村,从北方到南方,都更为丰富多彩,闪现了前此少有的一些亮点,在社会生活中也愈益显要。
且以时令节日为例。宋代有关时令节日的民俗来源甚古。但从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吴自牧《梦粱录》、周密《武林旧事》、陈元靓《岁时广记》等书的大量记载看,同样一个时令节日,较之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唐韩鄂《岁华纪丽》所记,就远为隆重繁盛,铺张扬厉,多姿多彩。宋词中的节序词,也多至数百首,成为宋词的一大宗,与两宋时令节日之盛正相呼应。宋人作节序词是一种独有的时代风气,为时令节日点缀应景所必需与必备。两宋名家,几乎没有不作节序词的。他们的名作在佳日良辰传唱遐迩,远播人口。要知道,词在宋代,不仅是置之案头的书面读物,更是应歌而作诉之口耳的一种音乐文艺。宋人词集有不少作为唱本传刻,就是适应时令节日、公私宴饮、征歌选舞的民俗需要。柳永的《乐章集》、张先的《子野词》,皆按宫调编排,周邦彦的《片玉集》,分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单题、杂赋几类编排。南宋最流行的坊间选本《草堂诗馀》,前集分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四类,后集分节序、天文、地理、人物、人事、饮馔器用、花禽七类,每一类又分子目,凡六十六目。如节序类分元宵、立春、寒食、上巳、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除夕等十个子目,词集这样的分类分目编排,完全是便于人们按照不同时令和宴唱场合,选词以备唱。柳永、周邦彦多作节序词,在乐坛歌席、西楼南瓦传唱不绝,成为他们得盛名的原因之一。柳永的元夕词宫内应制,苏轼的中秋词遍行南北,都是宋代时令节日的胜事佳话。《水浒传》第三十回,说八月十五“可唱个中秋对月应景的曲儿”,唱的就是“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据说苏轼的中秋词一出,而余词尽废,可以想象宋代的中秋月夜,中国南北上空飘荡着怎样的歌声。
俞平伯先生的《唐宋词选释》,对所选词的民俗背景,每有专门的诠释。从戴复古词只选了一首,别具见地。
洞仙歌
卖花担上,菊蕊金初破。说着重阳怎虚过。看画城簇簇,
酒肆歌楼,奈没个巧处安排着我。 家乡煞远哩,抵死思
量,枉把眉头万千锁。一笑且开怀,小阁团栾,旋簇着几般蔬
果。把三杯两盏记时光,问有甚曲儿,好唱一个?
此词纯用当时口语,写九月九日的重阳节,在酒楼的小阁上大家围桌而坐,三杯两盏之余,请歌妓唱曲,唱的必须是重阳应景的时令曲子,以酬佳节。就是一副真实的与宋词相关的节日民俗场景。
再以茶词为例。宋时习俗,客来进茶,客去进汤。进茶时唱“茶词”,进汤时唱“汤词”,其作用与当时酒筵上歌妓劝酒常用的“酒词”相仿。“茶词”与“汤词”同为宋时“茶道”的内容之一。两宋饮茶之风极盛,有不少著名的茶品,喝茶时讲究饮茶的方法、器具和场合。因而两宋词中,“茶词”、“汤词”亦独为一类,为数甚多。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等,既是师友,又是茶侣,又多擅长以诗词咏茶。黄庭坚是江西分宁人,分宁就是宋时茗茶产地之一。富弼为相,会见黄庭坚民俗杂占,所得印象,“原来只是分宁一茶客”。欧阳修《归田录》卷一说:“腊茶出于福建,草茶盛于两浙。两浙之品,日注(亦作日铸,绍兴山名民俗杂占,其地产茶)为第一。自景祐已后,洪州双井白芽渐盛,近岁制作尤精,囊以红纱,不过一二两,以常茶数十斤养之,用辟暑湿之气,其品远出日注上,遂为草茶第一。”这种双井白芽,就是黄庭坚家乡特产的名茶。从黄庭坚《满庭芳》(北苑龙团)、《西江月》(龙焙头纲)、《阮郎归》(烹茶留客,歌停檀板,摘山初制)、《品令》(凤舞团团饼)等茶词,可以了解宋时茶艺之精和以“茶词”待客的特有的饮茶风尚。宋人的酒词,前人已有汇辑。宋代独擅的“茶词”、“汤词”,至今还没有专门的汇集整理。时下各地招待贵宾经常举行茶道表演,但已不知道宋时客来进茶之际,伴有唱“茶词”这项礼仪与艺术表演;而且即使知道,也没有人手执拍板按照曲谱付之歌喉了。
上述诸事,黄杰书中都有切实展开。我这里再提一笔,不过稍引其绪,略作申说。宋词中展示的两宋民俗,非常丰富。有关妇女生活、婚丧喜庆、饮食服饰、百工伎艺、音乐歌舞、各地物产、市井游乐、宫廷庆典、神怪灵异、社会交际、佛道宗教,乃至草木虫鱼、行话俗语、医卜星象,都有生动如实的记录。这些蕴藏丰富的民俗迹象,很少已被运用,有待今后加强研读和考索。
《宋词与民俗》的出版,是黄杰从事民俗学研究迈出的第一步。黄杰同志为学勤奋刻苦,具有毅力和韧性。期望她在业已认定的学术道路上,一直成功地走下去。
吴 熊 和
2005年3月16日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