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末期至战国末期三百余年间,独立学说蜂起。所谓诸子百家争鸣,乃古代中国智慧之大爆发,是古老东方精神文明的集中展现。近读《孟子》,发现儒家孟子与其他思想派别人物有着复杂的交集,反映出诸子百家争鸣某些具体风貌;即使一鳞半爪,亦有管窥之功。
孟子与法家
法家推行“霸道”“以力服人”路线,主张治国要“明法”“任术”“强兵”。法家深得秦、齐、楚、魏、韩、赵、燕七个大国君主垂青。
孟子年轻之时,申不害在韩国变法,卫鞅在秦国变法,邹忌在齐国变法。此三人是战国中期法家代表人物,孟子与他们没有直面交锋。孟子的批判,体现在对法家当政的时局评价上,亦体现在对奉行法家路线的各国君主的谏言中。
各大国为自己一国之利,不断兼并、攻伐,掠夺土地、人口、税赋,并常伴有漂亮的说辞。孟子一针见血地点明,“以力假仁者霸”,同时指出,“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孟子说,“春秋无义战”,实际认为战国亦无义战。七个大国打来打去,规模之大,战况之惨,前所未有。“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义愤填膺,大声疾呼,反对一切杀人战争。而冷酷的法家,对这种惨烈与血腥,眼都不会眨一下。
针对法家的“霸道”和“虐政”,孟子明确提出“王道”和“仁政”。孟子反反复复向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滕文公进言,“王道”是上古圣贤之道,是天下光明大道。
儒家与法家的对立,是基本路线的对立。法家是现实政治的胜利者,儒家是理想社会的宣扬者。其后,统一之中国两千年封建社会,大多是儒法并用,耐人寻味。
孟子与纵横派
活跃于战国政治舞台的,有一批特别人物,叫纵横家。其中有合纵派,主张东方六国联合,共同对付日益强大的秦国,代表人物之一是公孙衍。另一派叫连横派,游说六国与秦国交好,服从秦国,代表人物是张仪。
一个叫景春的人对孟子说,公孙衍、张仪诚然是大丈夫,他们一怒,诸侯们都感到害怕,他们安静下来,天下便太平无事。
孟子驳斥道,你说的怎能是大丈夫?他们不过像出嫁的小女子,以不违背丈夫为信条。“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公孙衍、张仪之流只知顺从诸侯的欲望和需要,唯当政者马首是瞻。
接着,孟子正面论述何谓大丈夫。居于仁,立于礼,行于义,得志时偕同民众一起前进,不得志时依旧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原则,“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纵横家的历史地位与历史作用应该承认,但其历史价值却很有限。他们“无信”,甚至“卖国以取容”,都是翻云覆雨、摇唇鼓舌的政客,专注于权谋应变,是法家的同盟军,直接服务于“霸道”。孟子鄙视纵横家,自然而然。孟子对他们的无情批判,充满正能量。
孟子与黄老学派
齐威王在都城设稷下学宫,招纳天下各路学者。战国著名学者多在此讲学、进修、辩论。其中,将黄帝与老子思想融为一体的“黄老学派”风光一时,今人一般将其归入道家。其说“尚法”,与法家有某些共同语言。这个学派一个著名人物叫淳于髡。
淳于髡博学广识,滑稽好辩,任齐国大夫后多次讽谏齐威王改革内政;他用“微言”进说齐相邹忌,对齐国变法有功;此外,他在齐国外交上亦有建树。
淳于髡两次向孟子发难。第一次,淳于髡故意问,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是礼?孟子说是。淳于髡说,嫂子掉到水里,用手拉她吗?孟子坚决答道,嫂子落水而不救,简直就是豺狼;平时讲礼,男女授受不亲,嫂子落水而援手,是必须的变通。这时,淳于髡说出本意,现在天下人都溺水了,您为什么不出手?孟子回答,天下人溺水,要用“道”救援,您要我用手拉出天下所有人吗?
第二次,孟子准备离开齐国,淳于髡讽刺说,先生位列三卿(孟子为齐国客卿),上辅君王下济臣民的声誉和功业都未建立,就要离去,“仁者固如此乎”?孟子列举历史上三位处世态度、方式不同的仁者,坚定地说:“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淳于髡又攻击说,贤者无益于国家。孟子针锋相对,以史实证明贤者于国有大用。淳于髡理屈,只好说当下没有贤者。孟子又以一些人不理解孔子为例,驳斥道:“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等于说,你淳于髡有眼无珠。
两次辩论,针尖对麦芒,形式上均以孟子胜利而告终。但站在淳于髡的立场上看,孟子只是空谈仁义,在政治舞台上毫无实际作为,连梁惠王也认为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其实,他们或许知道,“霸道”盛行的天下,“王道”无法立足,孟子只能是在野派、批评家,以及描述美好理想的宣传家。
孟子与墨子
墨翟是宋国人,出生在春秋末年战国诸子百家之争,长期生活在鲁国。墨子曾学儒,因不满“礼”的繁琐而另立新说,弟子众多。墨子之学在战国风行两百余年,是著名显学。墨子对儒家和孔子多有批评,且相当尖锐。
以孔子之徒自居的孟子自然气愤不过,对墨子大加抨击。墨子有一套比较完整的思想,自成体系,但孟子仅仅抓住“兼相爱”,无情斥骂:“……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兼相爱”说认为“爱无差等”,不分亲疏、远近;同时与“交相利”紧密相连,“交相利”是实践“兼相爱”的行为准则。这些观念与儒家从“亲亲”之爱出发的“爱人”,以及重义轻利,明显不同。今人看来,墨子是一位伟大的平民思想家,其思想反映了平民、小生产者的诉求。虽说“爱无差等”是难以实现的幻想,但毕竟是对宗族亲亲关系和尊卑等级制度的抗议和反叛,具有显著的历史意义与思想意义。孟子的批判,上纲上线,过于偏激。
孟子与告子
战国时期有若干种重要辩论,其一便是关于人性的辩论。首先发生在孟子和告子之间的那场辩论,过去影响着、至今仍在影响中国人。
告子事迹不可考,人们无法断定他的思想属于哪一家哪一派。告子多少有一点“名家”的影子,注重考察“性”这个“名”之下的“实”。
告子首先认为,人性像杞柳(原材料),仁义是杞柳做成的器具(加工品)。孟子批驳道,如果只能损伤杞柳本性才可做成器具,那么按您的逻辑,只能是伤害人性才可达到仁义;带领天下人伤害仁义的,就是您的这种言论。
告子还认为,人性像流水,缺口在东则向东流,在西则向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与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批驳道,水是不分东西,但却分上下。“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告子又说:“生之谓性。”孟子问道:好比是一切东西的白色叫做白吗?告子说是。孟子又问:白羽之白犹如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如白玉之白吗?告子说是。孟子尖锐地质问:那么,狗性犹如牛性,牛性犹如人性吗?
告子另一句名言是“食色,性也”,并且说仁是内在的,义是外在的。接下来的辩论具体而有趣。孟子抓住仁内义外之说,不断诘问,告子步步抵挡,终究无法自圆其说。
后来,孟子的学生请教相关问题,孟子进一步完善了他的观点,明确提出人固有四心,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
告子不懂得人同时是社会人,天然地具有社会性,社会性已告别兽性,必然包含道德性。告子更不懂得人还是有“心”的人即精神的人,具有相对独立的精神性,精神性包含神圣性。孟子比告子高明许多,已经看到了人与禽兽的本质差别。
孟子的性善论影响中国两千年,在塑造中华民族灵魂的伟大进程中功不可没。
孟子与农家
战国诸子百家中有一思想派别称作农家,代表人物叫许行,他追随与践行远古神农氏的思想。
许行晚年带领几十个徒弟由楚国到了滕国,他们穿粗麻衣服,种田,织席子,打草鞋,用自己劳动成果换取其他生活用品。另一位楚国人陈良战国诸子百家之争,喜爱周公、孔子学说,带领弟子到北方学习儒学。陈良死后,其弟子陈相、陈辛兄弟由宋国到了滕国。陈相见了许行,非常钦佩,放弃儒学而向许行学习。
陈相看望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孟子指出,许行穿的衣服、戴的帽子、烧饭的锅、耕田的农具,皆百工之事,不可能都由自己来做。治理天下是一个道理,有官吏的工作,有小民的工作,“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陈相还转述许行的主张,“市贾不贰,国中无伪”。孟子指出,物品千差万别,价格高低悬殊,等同看待只会扰乱社会;若按许行办法行事,大家只会竞相作伪,哪里还能治理国家?
农家重视农业生产,关注民众温饱,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部分地反映了劳动人民的理想和愿望,值得肯定。但他们不懂得社会的复杂、治国的艰难。孟子批语农家,一是对社会分工的无知,二是对商品市场的无知,都是正确的。其中蕴含着对已不适用的原始平等思想和简单平均主义的否定,有着超越时代的积极意义。
(《新民晚报》9.10白子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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