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周易》的智慧分为生活智慧和生命智慧两个层面,前面讲的是生活智慧,现在再来看一看生命智慧。生命智慧主要是从安身立命、终极关怀的意义上来讲的。这方面,可以用“乐天知命”这句成语来表述。“乐天知命”,就字面的意思说,就是乐其天然,知其命运。而乐其天然之“乐”,又必须以“知命”为基础,所以“乐天知命”,归根结底还是“知命”。说到“知命”,人们可能总觉得神秘兮兮的。其实不是这样的,《周易》里面讲的“知命”一点神秘的成分都没有。
“知命”,是孔子很提倡的。怎样理解孔子的“知命”说,可能会人言人殊,但我的体会是,孔子所谓的“知命”,实际上就是认识你自己。有例为证:孔子有一个弟子叫樊迟,有一天呢,樊迟去孔子那里请教种庄稼的事儿,孔子说这方面我不如老农,你要想学种庄稼,可以问老农。樊迟又问种花的事儿,孔子说这方面我不如园丁,你要想学种花呢,可以去问园丁。樊迟碰了一鼻子灰,就出去了。孔子说,唉,樊迟真是个干不了大事的人呐,“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在上的统治者,如果好礼的话,那老百姓,就不敢不敬畏他;统治者如果走正道、崇尚正义的话,老百姓呢,就不敢不服从他;统治者讲信用的话,那老百姓就不可能不为他效命,不为他效力。统治者能够做到这样,那么周围的老百姓,就会抱着自己的小孩跑到他这儿来要求当他的国民了,哪里还用得着学种地、学种花呢?
孔子这一段话,是想说明什么问题呢?就是想说明,像他和他的弟子这个阶层的人,上天赋予他们能力,不是让他们学种地、学种花的,而是让他们当帝王的老师,在社会上宣传仁义,宣传忠信,教导统治者,让他们“导之以政,齐以之礼”的。所以呢,孔子一点也没有因为种地不如老农、种花不如园丁而感到自己缺少什么,反而斥责想在这方面获得知识的樊迟是个成不了大器的人。这,就是孔子的天命自觉,这就是孔子所知的命。换句话说,孔子认为,他自己的使命不是种地,不是种花,而是做帝王师,为这个时代指一条明路,为这个社会提供一种规范。这可以看作是孔子的天命自觉。就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孔子的知天命,实际上就是认识自己,认识自己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周易》所讲的“乐天知命”也是这个意思。这是很有积极意义的。知道了这个命,你就能够很好地设计自己的人生,并踏踏实实地去实现它。而且,在实现的过程中,即使遇到艰难困苦,也无所畏惧。你看孔子在周游列国找工作时遇到了多少困难,但孔子从来没有灰心丧气过,比如在匡地,生命受到威胁时,大家都很担心,孔子却坦然地说:“文王既然已经成为历史,记载他的思想的文献不是在我这里吗!天要想灭这些文献,像我这样的后继者就不可能得到这些文献,天要不想灭这些文献,匡人能把我怎么样?!”在这里,孔子拿文王说事儿,拿老天说事儿,实际上就是拿自己的使命自觉说事儿。
那么,怎样才能做到“乐天知命”呢?《周易》提供的思路是“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就是透过“穷理尽性”最后达到“命”。穷理,用《周易》的术语说就是探讨阴阳变易的法则。尽性就是发挥人的仁义之性。在这里,理是就着万事万物讲的,性是就着人讲的,其实是一个东西,至少是有相通之处。比方说,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特性,树有树的特性,人有人的特性,狗有狗的特性,猫有猫的特性,这些特性从哪儿来的呢?古人认为是天所赋予的,这就叫“天命之谓性”。也就是说,天所赋予的这个东西,落实到狗的身上就是狗的性,落实到猫的身上就是猫的性,落实到植物的身上,就是植物的性,当然,落实到我们人的身上,就是人的性。所以呢,我们穷了物的理,也就理解了物的性,理解了物的性,也就理解了宇宙的变异法则和人的本性,把人的本性发挥出来,就是尽了人的性。
正是遵循了这样的路数,《周易》特别强调推天道以明人事,换一种说法,也就是穷物理以明人事。比如《周易》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等等。在这里,“天行”即日月星辰在天上的运行周易 天地之大德曰生,“地势”即山岳川流在地上的形势,以及“云雷”即云彩与震雷、“山下出泉”即山下冒出甘泉等等,这些都属于自然现象,都包含了事物之理。《周易》教人们透过这些物之理,去体会社会人生之理;看到日月星辰无休止有规律的运动,人要效法它,去体会自强不息的做人准则。看到大地养育万物乘载万物的特性,人要效法它,去体会厚德载物的美德。这种思路对我们应该是很有意义的,他教我们如何透过自然理解人生,如何透过自然之理提升人的德性层次。比如说,我们看到蓝天,看到白云,看到银河,看到繁星,或者去一个什么旅游胜地,看到美景,我们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或者说,我们能不能也学着《周易》教给的思路,去从做人的层面,去从德性修养的层面,兴发一些感慨,体验一种道理呢?如果这样做,你就是在穷理尽性;如果这样做了,你就一定会在生命的层面产生一种特殊的感受。你看孔子说话,经常联系到自然,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如“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还有孔子站在河边说的那句著名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些都是在用自然之理打通生命之理呀。所以,《周易》特别强调观物取象,观象取意;强调效天法地,明白宇宙之理,贯通生命之道。而这,也正是乐天知命的最终目的。
贯通生命之道,在《周易》的表述是:“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实际上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天人合一。天人合一这个概念,在这个世纪之交出现频率非常之高,尤其是前几年,你翻开杂志,各种层面的杂志,几乎都发表多篇讨论天人问题的文章。我本人也写过一篇,我的体会是,天人合一,其本质是在探讨人和社会存在的合理性和合理存在的可能性问题。基督教认为人是上帝创造的,所以人存在的根据是上帝。《周易》认为“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周易 天地之大德曰生,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所以讨论人存在的根据便需要讨论天人关系问题。
天人问题,是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重点说说乐天知命为什么要落脚到天人合一上。前面说了,《周易》讲乐天知命入手处是穷理尽性,穷理就是探讨阴阳变易的法则,尽性就是发挥人的仁义之性。照《周易》的说法,能做到这样,就能够对宇宙人生有一个合理的理解,并因此使自己的生命活动也逐渐地合理化,而最合理的状态则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奉天时,后天而天弗违”。合天人,合四时,合鬼神,实际上就是与宇宙合而为一。达到了这种合一,对于生命也就有了新的理解。所以,《周易》是从生命的意义上来讲天人合一的。正因为这样,《周易》才特别强调“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也就是特别强调“生”,而“生”恰恰又是宇宙合理性的最佳表现。所以《周易》讲变、讲乐天知命等等等等,最后又可以归结为讲合理性这三个字:讲宇宙的合理性,讲天地的合理性,讲自然的合理性,讲社会的合理性,讲人的合理性。合理性三个字也把生活智慧与生命智慧串通起来了。所以严格说来,在《周易》那里是没有生活智慧和生命智慧的区分的,我们做这样的区分,是为了讲述的方便。把合理性这三个字,再精简一下,就是一个道字,而人如果一直遵循着这样一个合理性,遵循着这样一个道来建构自己,展开自己的生命历程,那么就会与宇宙的合理性合而为一。这种合一究竟是一种什么境界,我不清楚,因为还没有体会到,总之是很高的境界,也是最合理的存在形式吧,孔子所谓的“随心所欲不逾矩”大概就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