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追捧泥孩儿刘宗迪|宋代七夕节物有何

七夕 宋代 2023-07-31 15:05

宋代都城打破了唐代都城封闭的坊市,废除了夜禁,城市生活在空间和时间上都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因此,宋代城市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张择端的风俗画长卷《清明上河图》以水墨丹青,为汴梁城的市井繁华留下了生动的写照。

宋代城市生活如此熙攘热闹,逢年过节的岁时庆典和游艺更是盛况空前。与前代的七夕相比,宋代七夕不仅热闹非凡,尤其令人耳目一新的是,宋代七夕出现了众多前所未有的节物。自东汉魏晋之际七夕节正式确立之后,直到唐代的数百年间,七夕的节物无非是针线、蜘蛛、彩楼、鹊桥、瓜果、酒脯之类,针又有七孔针、九孔针、金银针、鍮石针诸等名目之别。而东京七夕节物,不仅为前此七夕风俗所未有,而且大多都与乞巧无关。

东京市民,对水上浮、谷板、果食将军、种生、双头莲等趋之若鹜,不惜靡费置办,但买回家却并不是为了七夕夜间乞巧之用,与传统的牵牛织女崇拜无关,那么,诸如此类在宋代突然涌现且与传统乞巧习俗无涉的七夕节物究竟有何来历呢?

满城追捧泥孩儿

刘宗迪|文

本文原刊于《七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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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迪,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先后就读于南京大学气象系、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职于首都师范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现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民俗学、神话学、口头诗学等方面的研究,著有《失落的天书》《古典的草根》《七夕》等书。

在宋代七夕的诸般新生事物中,尤其引人关注的、且最为当时人所津津乐道的是泥孩儿摩睺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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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摩睺罗(金代磁州窑白釉红绿彩持莲童子立像,藏天津博物馆)

宋人对这个泥孩儿的痴迷几乎到了举国若狂的程度。《东京梦华录》称:“七月七夕,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有一对直数千者,禁中及贵家与士庶为时物追陪。”数条街巷的七夕市场皆卖摩睺罗,无论贵家士庶皆追陪奉迎,可见此物之风靡一时。“彩装栏座”,“红纱碧笼”,甚者“饰以金珠牙翠”,一个小小的泥孩儿,装饰如此华丽,可见其物在宋人眼里必定非同一般。在七夕之夜的乞巧筵上,此物与传统的七夕节物银针彩缕、瓜果酒炙相并列,奉献于牵牛织女的彩楼鹊桥之前,居然有喧宾夺主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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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湛江出土的“泥孩儿”,湛江博物馆藏

宋人南渡,诸事张皇,杭州城贵家士庶对于摩睺罗的好尚非但不见衰歇,反倒有过之而无不及。《武林旧事》称“七夕前,修内司例进摩睺罗十桌,毎桌三十枚,大者至髙三尺。或用象牙雕镂,或用龙涎佛手香制造民俗杂占,悉用镂金,珠翠衣帽,金钱钗镯,佩环真珠,头发及手中所执戏具皆七宝为之,各护以五色镂金纱厨。制阃贵臣及京府等处,至有铸金为贡者。”杭州城的摩睺罗较之汴梁城的摩睺罗,已是身价倍增,从原先贵家士庶追陪趋迎的节物,成为京府贵臣供奉宫廷的贡品。而摩睺罗其物的形制,也不复原来的泥胎凡骨,或以象牙雕镂,或以佛手香木制造,甚至有以黄金塑造者。与北宋时期相比,其装饰也愈见奢华,周身缀彩镂金之外,还穿戴着用珍珠翡翠制作的衣冠、带着用金线编织的钗镯,佩有珍珠串成的项链,手中持有用七宝(金、银、琉璃、玻璃、砗渠、赤珠、玛瑙)雕琢而成的精巧玩具,甚至连头发都是七宝所成,其体量也不再是高不盈尺的小孩儿了,大者甚至有三尺之巨,真可谓穷奢极妍,无所不用其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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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省常州出土的“磨喝乐”童子像,常州博物馆藏

因为时人对于摩睺罗的热衷,在宋代,制作摩睺罗,甚至成为一种专门的手艺,并形成了专门的生产销售基地,宋代苏州工匠就以善于制作精巧的摩睺罗著称。宋人陈元靓纂《岁时广记》卷二十六称“今行在(杭州)中瓦子后市街众安桥卖磨喝乐,最为旺盛,惟苏州极巧,为天下第一。”宋人祝穆《方舆胜览》卷二称“平江府......土人工于泥塑,所造摩睺罗尤为精妙。”宋许棐有《泥孩儿》诗云:“牧渎一块泥,装塐恣华奢。所恨肌体微,金珠载不起。双罩红纱厨,娇立瓶花底。少妇初尝酸,一玩一心喜。潜乞大士灵,生子愿如尔。”诗所谓“泥孩儿”,金珠装缀,纱厨盛裹,自然就是摩睺罗。首句“牧渎”,钱钟书《宋诗选注》释曰:“牧渎,牛喝水的小河。”实为望文生义。此处木渎应即“木渎”,指苏州吴县的木渎镇(此据杨琳说)。明人王赘撰《姑苏志》卷五十六称:“(宋人)袁遇昌居吴县木读,善塑化生摩睺罗,每抟埴一对,价三数十缗,其衣襞脑囟,按之蠕动。”苏州工匠所制的摩睺罗,“衣襞脑囟,按之蠕动”,已经从僵硬的泥偶变成了内藏机关的活动木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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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风所染,宋代朝廷甚至将七夕供设摩睺罗纳入皇家祀典。景灵宫是宋代朝廷供奉历代祖宗神像之所,《宋史》卷一百九《礼志》载:“景灵宫韧于大中祥符五年,圣祖临降,为宫以奉之。天圣元年,诏修宫之万寿殿民俗杂占,以奉眞宗,署曰奉眞。明道二年,又建广孝殿,奉安章懿皇后。治平元年,又诏就宫之西园,建殿以奉仁宗,署曰孝严。奉安御容,亲行酌献……”南迁之后,重建景灵宫于杭州。《宋史》同卷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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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三年二月,臣僚言:窃见元丰五年,神宗始广景灵宫,以奉祖宗衣冠之游,即汉之原庙也。自艰难以来,庶事草创,始建宗庙,而原庙神游,犹寄永嘉。......乞命有司,择爽垲之地,仿景灵宫旧规,随宜建置,俟告成有日,迎还晬容,奉安新庙,庶几四孟躬行献礼,用副罔极之恩。从之。初筑三殿,圣祖居前,宣祖至祖宗诸帝居中殿,元天大圣后与祖宗诸后居后掌宫。内侍七人,道士十人,吏卒二百七十六人,上元结灯楼,寒食设秋千,七夕设摩睺罗、帘幕,岁时一易,岁用酌献二百四十羊。

摩睺罗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来之物,居然在宋代祖宗的原庙中登堂入室,其势力委实不可小觑。

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六录有一首嘲弄世相的《谑词》,读来煞是有趣,宋人对摩睺罗的痴迷亦可从中见出一斑。词云:

天上佳期,九衢灯月交辉,摩睺孩儿斗巧争奇。戴短檐珠子,披小缕金衣,嗔眉笑眼,百般地敛手相宜,转睛底工夫不少,引得人爱后如痴。快输钱,须要补,不问归迟。归来梦醒,争如我活底孩儿。

这首《谑词》把摩睺孩儿写得活灵活现,嗔眉笑眼,敛手作揖,还会转动眼珠向人抛媚眼,引得人如痴如醉。这娇憨作态的活动玩偶,说不定就是苏州木渎袁记的出品吧。

《宋季三朝政要》中提到一事,也透露出宋人对于摩睺罗的痴迷。“贾相患举人猥,众御史请置士籍,复试之日,露索怀挟。辛未榜李钫孙者,少时戏雕摩睺罗于股间,搜者视之,骇曰:此文身者。事闻被黜。”这个举子实在倒霉,将一身好文绣纹在身体的隐秘之处,不料却被面试的考官看到了,并因此被剥夺进士资格,赶回老家。一般人纹身,所取图案皆为世人所熟悉的图案和符号,或为趋吉避凶,或为炫耀自夸,而其所取图案必有一定的象征意味,纹身所在部位也有讲究。这位李生将摩睺罗这种当时人趋之若鹜的吉祥物纹于股间,或者正透露了摩睺罗对于宋人的象征意味,个中消息,颇可玩味。

宋人对于摩睺罗的狂热,以及宋人七夕的铺张浮靡,史无先例,不合礼法,委实匪夷所思,因此在北宋时即已招致正统人士的非议。司马光有《和公达过潘楼观七夕市》诗云:

织女虽七襄,不能成报章。

无巧可乞汝,世人空自狂。

帝城秋色新,满市翠帟张。

伪物踰百种,烂熳侵数坊。

谁家油壁车,金碧照面光。

土偶长尺余,买之珠一囊。

安知杼轴劳,何物为蚕桑。

纷华不足悦,浮侈真可伤。

所谓“帝城秋色新,满市翠帟张。伪物踰百种,烂漫侵数坊”,说的自然就是潘楼七夕夜市绵延熙攘、奇物杂陈的盛况。“伪物踰百种”,诗人属辞,虽未免夸张,但也可见当时七夕市上所售卖的必不仅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提到的寥寥数种而已,谓之“伪物”,盖因诸物皆非日常实用之物,而是专为节日所制作的游戏之物,如摩睺罗、水上浮、谷板、花瓜、果食花样、种生之类皆是。诗谓“土偶长尺余,买之珠一囊”,说的自然就是摩睺孩儿了。

根据传世文献记载,摩睺罗在宋代才风靡于世,但是,根据出土文献记载,摩睺罗其物在五代时期就已崭露头角了。杨琳撰文《化生与摩侯罗的源流》指出,敦煌文献P2917《某寺乙未年后常住什物点检历》有云:“汉摩候罗贰。”又,P3111《庚申年七月十五日于阗公主施舍簿》有云:“磨睺罗壹拾。”乙未年为935年,庚申年为960年,皆当五代时期。P2111为七月十五日盂兰盆节于阗公主施舍给敦煌某寺物品的清单,摩睺罗即为其中之一,可见,在五代时期的敦煌,摩睺罗已被作为七月十五盂兰节的节供。七月十五日盂兰节与七月七日乞巧节,相去仅八日,且皆由西域传来,其节物相互借用,不足为奇,因此,不能据此就轻易断定,摩睺罗原来仅为七月十五中元节所用。为免节外生枝,下文仅就七夕而论。

摩睺罗其物,宋代之前全不见踪影,其名称亦不见经传,其字或作“磨喝乐”、或作“摩喝乐”,或作“摩㬋罗”,又有作“魔合乐”、“暮合乐”者,用字不一,显然不是华夏固有的名目,而是对外来语的对音,显而易见是外来之物(为方便起见,下文提及此名,除涉及引文或论述必要外,皆写作“摩睺罗”)。

以一个小小的来自异域的泥偶,居然令宋代上到天子王公,下到市民士庶,不分妇孺老幼、士农工商,皆颠倒痴迷,趋之若狂。而且其物既为外来,则原与传统七夕节令无关,更与牵牛织女以及乞巧风俗无涉,居然在汴梁、杭州的乞巧筵上登堂入席,反宾为主,俨然成了宋代七夕风俗的主角。

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这个名号古怪、装束新奇的泥孩儿究竟有何等来历?

它来自何方?又如何传入中国?单凭一个小小的泥偶,肯定没有这种蛊惑人心、颠倒众生的力量,那么,在这个小小泥偶的身影背后,又隐藏着何等也许至今不为人知的隐秘力量?宋人对于摩睺罗的痴迷背后,隐藏着一种怎样的信仰、观念或信仰呢?此外,摩睺罗与同样名不见经传而始见于宋代的水上浮、谷板、花瓜、果食花样、果食将军、种生、双头莲等诸般七夕物事又有何关系?它们在宋代七夕的同时出场,只是时间的巧合?抑或这诸般奇巧之物原本就是同源共生,是同一种风俗的组成部分?摩睺罗以及这诸般物事,既然不见于此前的七夕风俗,与七夕乞巧活动无关,那么,它们又何以只出现于七夕这个特定的节日上?如果说它们是外来风俗,那么,它们所自来的那种异域风俗和中土七夕节俗之间又有什么联系,以至于两种原本不相干的风俗异脉合流,相互激荡,使宋代的七夕风俗呈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绚烂风情?

一个小小的泥孩儿,实在是耐人寻味。说来话长,且让我们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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