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孔子的思想是中国思想的核心,不能全从孔子时代开始

孔子 人性 2023-08-23 11:07

荀子及荀子_跟随南怀瑾品读百家诸子_荀子及诸子百家

作者简介:许倬云,江苏无锡人,1930年7月生,求学于台湾和美国,1962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先后执教于台湾、美国和香港多所知名大学,2000年10月被南京大学、东南大学授予名誉教授,现为美国匹兹堡大学历史学系荣休讲座教授、台湾“中研院”院士。研究领域主要在中国文化史、社会经济史和中国上古史。代表著作包括《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西周史》、《万古江河》等。

孔子思想是中国思想的核心

每个文明系统都会有一个居于主导地位的思想体系。在中国文明系统里,孔子的思想是中国思想的核心。其实,孔子学说也不能全从孔子时代开始。回溯到商、周交替之际,一个文明较高的商朝,被文明较低的周朝所取代,这件事情本身必会使当时的知识分子有一种反省。商代的知识分子归顺周人后,继续担任他们过去曾经担任的工作,譬如占卜、管理档案、探索天象等一系列祝、宗、卜、史的任务。可是,他们还免不了会问自己,究竟是什么原故使得这么强大,而且主导北方中国的商王国,居然被小小的周国灭亡了?他们的回答是:周人取得了天命,而天命是唯道德为依归的,所谓“天命靡常,惟德是亲”。这可说是第一次将道德的意义超越人类力量的命运。

“天命”的观念帮助周人肯定了自己的统治,也帮助周人说服了许多商人的后代与他们合作,将商周文化体系扩张到整个中国北方。《易经》是一本占卜的书。《易经》卦辞、爻辞的解释,即现在所知的易传体系,似乎是在商周之际完成的。《易经》中所谈的命运,不完全是盲目的,人类本身对自己的命运有相当程度的掌握,人类自己所做的种种抉择,会改变命运发展的方向。这个观念与天命具有道德意义是相互配合的。

孔子对天命意义做了新解释

等到西周覆灭,周人的封建系统在礼坏乐崩的情况下,不再有过去那样子的自信,也不再有过去那样主宰的力量,天命的意义必须要有新的解释。孔子似乎是对天命意义做新解释的人。我们不知道孔子是不是真正撰写了《易经》里面一部分传,可是在《论语》里面,孔子所说的天命是每一个个人的天命,而不是一个朝代的政治天命。在孔子承受同时代人的迫害时,他曾经说:“天给了我这个天命。天生了我,给了我一个任务。有了这样的任务,迫害我的人又能拿我怎么样呢?”在这种情况下,天命已经不适政治的使命,而是每一个人都能从超自然、超现实的秩序之中,找到自己应当执行的使命。

命、性、仁是连串在一起的三个观念

后来孔子的思想变成中国正统的思想体系时,汉代编辑成书的《礼记》,其中的《中庸》篇曾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过去,我们对《中庸》这段话并不是十分理解。最近在湖北荆门市郭店出土的战国文书,其中有两句话似乎正是阐释“天命”与“性”的关系。郭店文书《性自命出》说:“性自命出,命自天降。”这里的“天”,不一定是一个有意识的主宰神,似乎是宇宙间各种力量的总和;在这个宇宙力量的总和之中,每一个人有天生的禀赋,也就是“性”。“命”和“性”是相配合的名词。郭店文书的时代,当是公元前300年左右,当然比《礼记》成书的时代早了很多,因此《礼记·中庸》的那段话,可能正是从郭店文书中延伸出来的。恰好在郭店文书中找到这个遗失的环节,才使我们知道什么是命,什么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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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孔子所理解的命和性,正如郭店文书所说,那么人类全体具有一种特别的使命,而每一个个人也有特定的性,也就是禀赋。只有在这种背景之下,我们也许才能够理会孔子为什么找出“仁”这个字作为他思想最主要的中心。在孔子之前,并不是没有“仁”字,但其意义一部分是作为知觉,像仁与不仁是有知觉与没知觉、麻木与不麻木的意思;仁与不仁的另外一个意义是美好与不美好。《诗经》中形容一个很俊美的男子驾车来的时候,是“洵美且仁”,也就是看起来非常美好的景象。“仁”这个字不表示人的内心特点,也不表示每个人人性的基本内容,它只是一个形容词,形容感觉,也形容外表。但孔子赋予它一个新的意义荀子及诸子百家,“仁”这个字相当于整个的人性。这一个命题,应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假设。每一个人有一种禀赋,这个禀赋是人性在个人身上的表现,而人性是天生的,是上天给人类的使命。命、性、仁是连串在一起的三个观念,构成孔子思想的根本。

孔子盼望的是每个人成为“仁人君子”

如孔子所说,仁作为个人的禀赋,可以表现每一个人所具有的人性,那么怎样发抒人性才使人有资格成为“仁人君子”?仁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就如种子里的生机,种子只有在能够得到茁长的机会时,才能长成一棵好的植物。仁是人性的本质,也是一个人性格成长的种子。由《论语》来看,孔子的学说是以仁为中心,但是孔子很少触及群体的仁,很少从群体的角度来看仁。孔子盼望的是每个人找到自己的仁,使仁能得到充分发挥的机会,也使得这个人成为“仁人君子”。理论上,有许多个别的仁人君子时,社会应当是一个美好的社会,甚至是符合最高人心的社会。但孔子在《论语》中,很少涉及到群体的公义。

孔子时代的诸家皆以仁肯定人性的可贵

墨子据说曾经是孔门弟子,然后才从孔门中出来发展自己的一套学说。墨子学说的思想中心是“义”,群体的公义要有“兼爱”为支撑的基础。人彼此相爱,没有偏差,才能使集体的爱成为社会公义的基础。墨子思想毋宁是补足了孔子学说还没有充分讨论的部分。

儒家第二位大师孟子,为了要从墨子学派争取主流的位置,不能不兼论“仁”和“义”,也就是个人的人性与社会共同具有的公义。在孟子思想之中,两者必须是统一的。孟子学说中,经常出现的另外一个课题是人性本善,也就是人天生的禀赋应该是善的,如此每个人才有可能发挥仁和义。

儒家另外一位重要的人物是荀子。荀子从儒家学说“教”的部分,也就是培养与教育方面下手。他认为人性是空白或是中性的,经过自我的训练和修养,即所谓“学”的过程,人才能成为仁人君子。在荀子思想之中,仁不是理所当然的禀赋,而是经过后天培养获得到的一种特质。学不仅是从知识方面学习,还要符合礼的行为模式,以涵育一个人可能发展的仁。

另外一方面,孟子面对的不仅是从群体公义着想的墨家,也必须面对强调个人主体性的杨朱之学。杨朱之学实际上是后来道家的一部分。它对个人的尊重与人性的肯定,可能与孔子论仁是起于同一源头的。不过在道家的理论中,群体几乎不必存在,关怀完全倾向于个人的一面,个人的禀赋有极大的潜力,不仅可以走向善,也可以走向完整,无须依附在任何群体秩序之上。

这一个发展方向,在庄子的学说之中,获得了更多的发挥。个人的人性是一切的中心,认知与道德都可以从个人的人性中引申。所以从孔子提出个人仁的观念以后,向群体方向发展的就是墨子的公义,向个人本质可贵的方向发展的就是杨朱之学。战国时,荀子已经统摄了群体与个人,以礼来作为群体共同遵守的规范,以仁肯定人性的可贵。而同时荀子及诸子百家,庄子和老子却是更进一步地肯定个人的价值,群体不在他们关心之列。

从孔子到战国晚年,左、右、中三条路线不断地在辩证中交叉进行。若要找出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从神秘的命与性,终于走向超越肯定人本身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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