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大荣系中国作协会员、荆州市作协名誉主席,作家、学者。)
文学与历史的不确定性刍谈
——兼及俄罗斯历史与文学
黄大荣
20世纪之前的小说,或者更早期的欧洲小说和中国古典小说,作者都是全知全能的所谓上帝视角。大多是第三人称写法。这种写法本身只是一种叙述方式,它的特点,是作品人物表之外,还站着一个人,读者不断地能听到他的声音。巴尔扎克在他的九十卷《人间喜剧》里,随处可见他洋洋洒洒地指点江山,犀利地评述人物和事件。即使是油画般的人物肖像描写,也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巴尔扎克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写作”的典型。雨果的《九三年》同样如此。这是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一大特色。
文学是历史的产儿。文学是人性的产儿。人们逐渐意识到,作家自己应该退出作品,或者把自己深藏起来。或者说,作家要自觉地拉开自己与人物和情节的距离。这种距离感,正是现代小说审美和叙述技巧的主张。它认为,读者应该拥有更大的自主想象空间,应该把读者拉进来,成为创作者之一。由此,小说的叙述变得比描写更加受到重视,并且发展出形形色色的关于小说叙述的理论和技巧。没有任何人赋予作家上帝的地位,即,全知全能的地位。作家本人就是矛盾体。作家感受到某种不确定,这就对了。完全处于自信状态的作家,是没有出息的。因为不确定性才是世界和作家自己的真相。
1900年,尼采喊出“上帝死了”这一惊世骇俗的声音。主要因为达尔文进化论和细胞学说,破除了上帝造人的神话。欧洲的精神支柱坍塌了。尽管信奉宗教的人依然很多,但是,与此同时,相信科学的人也越来越多。而更大的思想冲击随之而来,那就是第二次科学革命。科学革命的标志,是爱因斯坦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建立。物理学的20世纪大辩论,如卷地狂飙,对决定论世界观以巨大冲击。不确定性原理,渗透到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各个领域。
文学,从来就是历史的文学。人从来就是历史中人。而历史观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其标志就是几个重量级的思想家:哈耶克,波普尔,汉娜·阿伦特,顾准,张中晓。历史必然性或决定论破产。
我们都知道俄罗斯文学影响了中国几代人,其实,与中国历史和文化相比,俄罗斯历史更其复杂动荡,更其悲怆。如果说美国是最受上帝眷顾的国家,俄罗斯恰恰相反。祂把最苦寒之地留给了俄罗斯。
俄罗斯的历史可追溯至公元9世纪,当时东斯拉夫人在东欧平原建立了多个聚居地,其中基辅罗斯公国(862年左右建立)是最早的国家形式,它由北欧瓦里亚基人领袖留里克的后裔所统治,首都设在基辅。
988年,弗拉基米尔大公采纳东正教作为国教,这奠定了俄罗斯的文化和宗教基础。从此进入了分裂与统一、崛起与扩张。12世纪中叶,基辅罗斯解体为多个独立公国,其中包括后来兴起的莫斯科公国。蒙古人(金帐汗国)在13世纪征服了东欧大片领土,包括俄罗斯,对其进行了近200年的统治,莫斯科公国逐渐成为反抗蒙古统治的中心。到16世纪末,伊凡四世宣布自己为沙皇,建立俄罗斯沙皇国,并开始对外扩张。
17世纪,米哈伊尔·罗曼诺夫开启罗曼诺夫王朝历史类文学分类表,期间俄罗斯继续扩大领土,尤其是在彼得大帝时期(18世纪初),实施了一系列现代化改革,迁都至圣彼得堡,使俄罗斯成为欧洲强国,并建立起俄罗斯帝国。1861年,亚历山大二世废除了农奴制,但转型过程充满社会动荡和矛盾。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俄罗斯经历了工业化的快速发展和民族主义高涨,同时也卷入了多次战争,如对抗拿破仑的入侵和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1917年,两次重大革命相继发生,先是二月革命推翻了罗曼诺夫王朝,然后十月革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1922年,俄罗斯与其他加盟共和国组成苏联(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1930年代开始,斯大林暴政给这个国家的人民尤其知识分子带来了深重苦难。苏联,就是奥维尔小说《1984》的现实版。二次大战,俄罗斯是主要参战国,国民死亡无数。二战后便是漫长的冷战。1991年苏联解体,俄罗斯联邦作为苏联的主要继承国宣告独立。自此以后,俄罗斯进入艰难曲折转型时期。经济几近崩溃。接着是普京发动的几次战争。俄罗斯命运未卜。
俄罗斯是欧洲国家。它总想融入西方,又屡屡被边缘化。它焦虑,像一头笼中老虎。扩张、内乱与动荡和苦难的历史,与欧洲的剧烈冲撞,也让它像欧洲一样,有着深厚的科学传统、丰富的思想资源和堪称辉煌的文学。
俄罗斯文学传统深深植根于其独特的文化和历史之中,展现出丰富多样且深刻的艺术表达。俄罗斯作家一直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道德感,他们理解的现实主义,就是深入描绘社会现实和人性的复杂层面。19世纪是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的黄金时代,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屠格涅夫等人创作的作品深刻揭示了社会不公、个人命运与道德选择之间的矛盾冲突。苦难使得俄罗斯文学,一向有着深厚的人文关怀。俄罗斯文学中的人文主义思想鲜明,关注个体的内心世界和普遍的人性问题。许多作品探讨了诸如爱、信仰、自由意志、苦难与救赎等主题,体现了作家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深切同情和对理想世界的追求。
俄罗斯文学常常融入深厚的哲学内涵,作家们借助象征和隐喻等手法来探索生命的意义和宇宙真理。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经常探讨罪恶、良知、道德抉择等深层哲学问题。俄罗斯文学显著的特征,是史诗般的叙事风格。大量作品采用宏大的叙事结构,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等,这些作品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历史紧密相连,展现了一种史诗般的格局。这是世界文学中极为罕见的。
对自然与灵魂的歌颂,在俄罗斯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无论是乡村风光还是广袤的原野,都是人物心理活动和情感变化的重要映射,同时也是俄罗斯民族精神的象征。俄罗斯作家的情怀令人感动。在最黑暗的时期,诞生了几位反叛作家,获得了诺奖。
俄罗斯诗歌传统同样深厚,产生了普希金、莱蒙托夫、阿赫玛托娃、布罗茨基等诸多杰出诗人。俄罗斯文学传统以其深刻的思想性、艺术性和民族性享誉全球。
历史剧烈的震荡,历史的偶然性,不确定性,不仅在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中能深刻感受到,在我青年时代读过的4卷本大部头《克里木·萨姆金的一生》中,我感受到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思想历程,远远比中国士人复杂。这部小说,描写知识分子的思想求索和精神苦闷,描写知识分子之间的思考和辩论,令人灵魂震颤。《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又名《四十年》,苏联作家高尔基的长篇小说,写于1927年。十月革命之前俄国历史上40多年的变革,都反映在这部作品中。高尔基站在革命作家立场,深刻剖析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主人公克里姆是个个人主义极端严重的知识分子,他卑鄙、怯懦、道德败坏、灵魂空虚、充满市侩习气。他仇恨革命,却又企图在革命中投机,最后沦为奸细而被游行的群众踩死。而布尔什维克库图佐夫的形象,充实、乐观、热爱生活、意志坚强、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为人类造福的伟大事业。这种人物分类,看得出受了《战争与和平》的影响。不过,作品直面历史和生活,构思成熟,艺术造诣高超,人物思想深刻,被认为是“俄罗斯生活的百科全书”。我个人认为,这是高尔基最好的作品,是俄罗斯19世纪文学最后的回响。我只看了4部,据说也是未完成小说。从沙俄到苏联到今日俄罗斯,可以说,没有一个国家的历史,如此富有传奇性,如此痛苦不堪。
这里,我要特别提到,作家的政治态度,甚至可以被他的作品超越。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曹雪芹乃至高尔基,严格地说,都是历史的保守主义者。他们的杰作,都是历史或者告别一个时代的挽歌。究其原因,是作家有着对文学的深度理解,拿鲁迅的话说,敢于直面社会、直面人生。无论社会和人生,都是惨淡的。文学的神圣性超越了他的政治态度。换言之,文学也是科学,在一个具有科学思维的国家,在一个尊重文学本体论研究的国度,才会产生杰出的文学艺术作品。反之,创作需要两个自由:环境的自由和文艺家个人思想的自由。
在我看来,俄罗斯民族的苦难不亚于犹太民族。犹太民族,受益于中世纪阿拉伯帝国时期的宗教包容,往来于大唐帝国和中东、欧洲之间,靠跨地区贸易和经商,成了最富裕的民族,直到今天。我们一直认为,中华民族苦难深重,现在看来,由于国家封闭,由于文化简单、单一、保守,除了近代十分混乱,历史相对简单得多,封建帝制,2000年一以贯之。晚清、五四之后,才出现思想的解构和激烈碰撞。中国历史,虽然有几次异族入侵,主要还是内乱。也正因为如此,中国文学——只能在这里长话短说,如果没有曹雪芹、鲁迅、高行健、莫言,我们会更加感到汗颜。
小说的写法的解构,发生革命性变革,是20世纪现代文学思潮发生之后的事情。意识流理论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历史类文学分类表,促成了文艺革命。作家对于他描写的世界,具有了不确定的看法。
我有一个尚且不能断定的猜想:《红楼梦》最终以未完成稿传世,是不是曹雪芹也超越他的时代,意识到世界的不确定性呢?他很可能意识到,在第五回为金陵十二钗正册和副册人物所暗示的人物命运或结局,未必就是确定的。在写完贾宝玉为晴雯作《芙蓉诔》之后,决定不写了,或者不再修改后三十回的草稿了。《红楼梦》是被他自己腰斩的。这使得红楼梦之谜,具有了永恒的魅力。因为我一直对曹雪芹生命的最后十年,一个劲地修改前80回,而不对后30回再著一字,百思不得其解。
以前,我像周汝昌先生一样执着,把程高本后续40回,恨之入骨。其实,《红楼梦》续书,在脂评本开始流传开来之后,不断有人续写,已发现的就有数十种。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红楼梦》。
历史或生活,是不确定性的。小说世界也就应该是不确定性的。
在20世纪后的小说中,越来越多地看到了作家对他的作品,做了不确定性的处理。
最近看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看到他的小说叙事经常有不确定性在闪现。不确定性就是偶然性,随机性,可能性,概率性。人物关系,关系的发展演变,人物的命运,都好像是“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我突然感到,文天祥这首诗,远远超过了他的自叹,而是一种历史叙事。
我在写《新摩登时代》时,意识到时代的不确定性,于是借鉴戏剧中的A、B剧,给出了小说可能的两种结局。其实,还不止是有两种结局。
最近,看了秀兰邓波儿1930年代的两部经典电影。其中有根据儿童小说改编的《海蒂》。电影温暖、感人,充分唤起了人性的善良和美好。细细回味,这种心灵深处的柔软的东西被唤醒,是源于7岁小女孩海蒂的纯洁的童心。尽管现实正在侵害、蚕食一尘不染的童心,海蒂毕竟看到了、经历了人间的贫富差距和邪恶,她的“我要回到爷爷身边”呼喊,撕心裂肺。我在感动的同时,想到了美国早期电影的人性美。以及这种传统的延续和撕裂。我知道电影会给出大团圆的结局。但是,这种结局,显然是电影艺术家赋予的,而并非生活本身的确定性。
到了2023年,西方电影,以《可怜的东西》为代表,再次开启了怪诞美学的电影浪潮。
影片基于苏格兰作家阿拉斯代尔·格雷所著同名小说,融合现实主义、奇幻、科幻元素,将弗兰肯斯坦的故事重塑。设定在维多利亚时代晚期,逃避丈夫虐待却不幸身亡的女子贝拉(艾玛·斯通 Emma Stone 饰),在被怪异科学家成功复活,把她腹中婴儿的大脑移植给她。她的身体是富有青春活力的,心智却停留在孩童阶段。身体是欲望的,心智却对未知世界充满渴望;她与放荡律师私奔踏上挖掘自我的冒险,试图摆脱时代对女性偏见,追求性解放和性平等。影片把人和世界的不确定性,表现到了极致。
在《海蒂》和《可怜的东西》之间,我很难取舍。但我看到了文艺美学的裂变。看到了从人为的确定性到同样是人为的不确定性的急剧嬗变。而后者带给人的震撼,是现实的不确定性的震撼。
这两部电影,都有小说做基础。我只能感慨: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越是深入,我们距离文学假想的乌托邦的“美好”,也越来越远了。乌托邦主义的实质,就是先验论,就是决定论。而那些深受决定论影响的小说,一眼就能看穿,也就越来越没有什么价值、没有什么意思了。
2024.3.20北京顺义蜗居
作者在北京顺义。
(文中插图为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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